把桿

芭蕾舞的基礎是從把桿訓練開始的。即便專業(yè)舞者，每天的日常練習也要從把桿訓練開始。一根橫桿，從最基礎的腳位站姿開始，tendu, plie ......arabesque等等。

Aleksey Temnikov的家中有著把桿。

舞蹈室里不必說，而鏡頭有意無意總是拍到類似把桿的東西。對于真正的舞者而言，類似把桿的事物一定更容易吸引視線，那么對于一個受傷不能再跳舞的舞者來說呢？

醫(yī)生說 Aleksey的脊椎岌岌可危，不許坐，所以公交車上他徑直走到最后一排橫桿處扶穩(wěn)站好，肩膀展開下沉，下巴微抬，站姿讓我以為他隨時要來個adagio動作。

視線

影片用了許多長鏡頭，從開場起就仿佛在模仿 Aleksey的視線，打量著這個沒有藝術氛圍的小鎮(zhèn)（其實古典芭蕾音樂大佬柴可夫斯基的故居也在這里），觀眾跟著劇情逐漸知道Aleksey愛芭蕾，想跳舞，可是他的傷如此嚴重，從鏡頭語言里感受到他的視線，感受到一種渴望舞蹈的焦慮。

Aleksey靠經(jīng)營連鎖藥店盈利，現(xiàn)實得很，因為“所有人都會生病和死亡”。但他用這些錢還開了一家估計不大掙錢的舞蹈培訓機構(gòu)，舞蹈班里滿是肉眼可辨的沒有芭蕾基本身材條件的學員，許多人大概是報班來減肥健身的。 Aleksey一定早就知道這些，但這大概是他唯一還能與舞蹈接觸的可行性操作。

Aleksey掃視一遍初次見面的私生女，得知女兒已經(jīng)12歲，先得出結(jié)論，太大了。俄國最著名的芭蕾舞學校瓦岡諾娃學院，培養(yǎng)出了眾多明星舞者，畢業(yè)生可以寫遍俄國乃至世界各大一流團的首席舞者名單。學院只招收10到11歲的有資質(zhì)兒童，此后還會根據(jù)學生身材發(fā)育情況，或者舞蹈天賦的發(fā)展，直接勸退一些不合格的孩子，選拔非常殘酷。 Aleksey本人也畢業(yè)自那里。多說無益，反正女兒是不可能再有舞蹈造詣了。

Aleksey掃視一遍舞蹈班學員，提問有沒有想做專業(yè)舞者的。舞者可以是一份職業(yè)，大多數(shù)舞者資本平平，只會終其一生在舞團里做個群舞，愛舞蹈的人才會去做舞者。然而，舞蹈班里一個這樣的人也沒有，沒有人真心愛舞蹈，懂音樂。

沖突

莫斯科大劇院和馬林斯基劇院在芭蕾界是航母級別的存在，連群舞都是航母級別的。前不久在中國巡演的俄國古典模范芭蕾團，其首席女舞者Diana Kosyreva放著首席不做，跳槽去了莫大，成為一名群舞舞者。（嗯，我的意思就是來華巡演的俄國舞團多半都是水團，不管名字怎么帶國家和皇家之類的字眼。）

舞團的日常很單調(diào)。基礎訓練，彩排，演出。但不代表劇院里藝術行業(yè)的人們生活純真不復雜。2013年莫斯科大劇院發(fā)生潑酸鬧劇，首席男舞者Sergei Filin退役后轉(zhuǎn)任劇院高管，他人緣毀譽參半，不久遭男舞者Pavel Dmitrichenko潑酸毀容。一時間舞臺后隱藏的沖突終于暴露在公眾面前。派系站隊平息事態(tài)后，人員劇烈變動，首席男舞者Nikolai Tsiskaridze被解約，離開舞臺受聘為瓦崗諾娃芭蕾學院的校長，首席女舞者Svetlana Lunkina被迫出走，去了加拿大國家芭蕾舞團。犯事者Pavel Dmitrichenko自然進了監(jiān)獄，腥風血雨中他同為劇院舞者的女友Angelina Vorontsova悄然跳槽去了另一家歷史悠久的米哈依洛夫斯基劇院。馬林斯基劇院好像沒有這么多幺蛾子，但是首席晉升路線也是難以捉摸，圣彼得堡人調(diào)侃著本地最大謎案之所有劇目的主角都跳過了，為什么Olesya Novikova還沒有升上首席女舞者。當然兩大航母團蹉跎的優(yōu)秀舞者也不止這幾個，不死心的，也許直到舞者生涯結(jié)束也只是頂著個一級二級獨舞頭銜，跳槽的，也許到了別家成為了首席舞者，可是莫大馬林的招牌只怕成了朱砂痣。

影片里， Aleksey面對著莫大劇院里昔日同事戲謔的表情，一番嘲弄后他空手而歸。如今掌握優(yōu)勢資源的人不是Aleksey，所以他被冷嘲熱諷。從Aleksey平日性情來看，當日Aleksey還是首席舞者時，只怕他也沒友善對待過同事們，或者，就算曾經(jīng)友善過，地位的差異也讓這些舞者們逃脫不了沖突的宿命。

舞

舞者的生命自然是要綻放在舞臺上的，大多數(shù)舞者也會希望凋謝過程能足夠緩慢循序漸進，最后完滿地告別舞臺。不過這在現(xiàn)實中也是難以一帆風順的事情，大多數(shù)舞者渾身傷痕，深怕哪天忽然不能登臺。明星如前莫大首席Nikolai Tsiskaridze曾遭受膝蓋重傷，手術后細菌感染幾乎致命，休養(yǎng)9個月才重回舞臺，結(jié)局仍然逃不過權力斗爭失敗黯然離場；同代舞者里的最美白天鵝Uliana Lopatkina也曾因腳踝受傷長期離開舞臺，她手術后斷斷續(xù)續(xù)復出和傷病休演，一直堅持到今年2017年6月方宣布退役，令人感慨。

Aleksey的舞者生涯在最燦爛時期戛然而止這件事，一定成為了他不可磨滅的痛苦，而后他一直壓抑著無法展示舞蹈才華的痛苦。得知將要癱瘓后， Aleksey決定把“成功產(chǎn)生于絕境”這句話付諸行動。

做事情要腳踏實地才能成功。 Aleksey在生活中看起來非常不可理喻，在各種設施步行可達的小鎮(zhèn)上開豪華跑車，在靠學員付費盈利的舞蹈班上發(fā)脾氣，對身邊所有人惡毒和刻薄，連婚禮都可以輕易取消，可是當他去動手完成舞蹈作品，一切親歷親為，眼里迸發(fā)出光芒。

好的作品仍然會表現(xiàn)出藝術純粹的一面。盡管莫斯科大劇院的前同事嘲笑著關上合作大門，劇情暗示馬林斯基劇院可能更不喜歡Aleksey，電視節(jié)目上Aleksey和他的作品被百般羞辱，但最后馬林斯基劇院仍然對Aleksey拋來橄欖枝。作為學院風最重的劇院，即便不可避免舞臺后的暗流涌動，但也只有純粹的藝術追求才會成就這樣首演了《天鵝湖》《睡美人》《胡桃夾子》等名作，歷史耀目得閃瞎眼的一流劇院。一切關于舞蹈和音樂的冷嘲熱諷，在Aleksey看來就是他嘴里不屑的外行人行徑。

Aleksey編排的是斯特拉文斯基作曲的 《三樂章交響曲》，斯特拉文斯基還有另一部著名的作品《火鳥》，由Maurice Bejart編排的芭蕾舞劇版本，著重表現(xiàn)了那種鳳凰涅磐的旺盛生命力，火鳥的精神力堅強不可摧毀。

電影原名直譯應該是“你走之后”，而中文譯名為“芭蕾芭蕾”，這簡直是Aleksey心中的吶喊。舞蹈就是Aleksey的生命，離開舞臺，是Aleksey舞者生命的終結(jié)。Aleksey最后的起舞伴隨著沉重的喘息聲，像火鳥一樣掙扎不已，孵化作品的過程就是他經(jīng)歷的磨難，有癱瘓風險的身軀不要也罷，舞蹈就是他的涅槃，也是他生命的謝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