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森》是一部2016年上映的美國電影,由吉姆·賈木許執(zhí)導,亞當·德賴弗主演。影片以平凡生活中的詩意和美好為主題,通過描繪主角帕特森的日常生活,探討了創(chuàng)作、夢想和生活的意義。帕特森是一名巴士司機,每天都按部就班地開車行駛在相同的路線上。他的生活簡單而規(guī)律,除了工作之外,他的愛好就是寫詩。他將自己的思考和觀察記錄在一本筆記本中,這本詩集成為他與世界交流的方式。帕特森的女友勞拉是一個充滿活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女人。她對藝術充滿熱情,喜歡繪畫、寫作和音樂。她鼓勵帕特森將自己的詩歌出版,希望他能夠與世界分享自己的才華。影片通過描繪帕特森的日常生活和他的創(chuàng)作過程,展現(xiàn)了一個平凡而充實的生活。盡管帕特森的生活看似單調(diào),但他通過寫詩來尋找生活的美好和意義。他的詩歌記錄了他對世界的觀察和思考,表達了他內(nèi)心的情感和哲思。影片中還描繪了帕特森與勞拉的關系。盡管兩人在性格和興趣上有所不同,但他們互相支持和理解。勞拉鼓勵帕特森追求自己的夢想,而帕特森則以自己的方式支持和陪伴勞拉。《帕特森》通過細膩的敘事和真實的情感描繪,展現(xiàn)了生活中的美好和詩意。影片強調(diào)了創(chuàng)作和夢想的重要性,以及平凡生活中的意義和價值。它向觀眾傳遞了一種積極向上的力量,鼓勵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尋找美好和靈感,追求自己的夢想。
賈木許的《帕特森》并不是一部多么晦澀難懂的電影,普通觀眾對這個關于公交司機詩人的日常生活故事都能無障礙地看懂,但《帕特森》豐富而富有內(nèi)涵的細節(jié),則很容易被忽略,甚至被誤解。反復看了五遍,這算是一篇拉片筆記,也算是一篇影評。
如果不能準確接收到這些細節(jié)信息,對這部電影大概只會停留在“文藝片”的層次,但《帕特森》是一部真正的藝術片——文藝片和藝術片可能表述不同,但因為“文藝”這詞在當下的各種曲解,變得有種輕微的嘲諷意味,這是其一,其二,說《帕特森》是一部“藝術片”是因為這部電影觸及到了藝術(準確來說是詩歌)的真相。
再強調(diào)一遍:賈木許是音樂、美術、文學包括電影各方面素養(yǎng)都很出色的電影藝術家,他的“文藝”屬于極為高階的等級,不是簡單的文藝小清新這種惡心流行語能概括的。
何為詩人?何為詩心?
大部分影迷對《帕特森》的觀感都能統(tǒng)一到此處:所謂日常生活中的詩意,帕特森作為公交司機與詩人的雙重身份,一種生活,兩個世界。他對日常細節(jié)的高度敏感,他的溫柔耐心,他的細膩優(yōu)雅,讓他在表象上極為單調(diào)而枯燥的生活中找尋到美麗的詩意。

這種觀感是直接的、確定的,當然沒錯。但并不是這么簡單,把詩意等同于生活細節(jié),或者直接掛鉤于對生活的敏感之心,都是弱化簡化“詩人”的行為:對生活敏感細膩的人很多,甚至有能力涂抹兩筆創(chuàng)造幾句“佳句”的人也大有人在(朋友圈是這些人寫這些句子的最好的秀場),但這些人并不是詩人,雖然那幾句話是詩歌的形式,甚至也有詩歌的美感。
帕特森是公交司機也是詩人的事實,并不代表詩人的門檻被拉低到人人可為的地步:重要的是帕特森的“詩人之心”。真正的詩人,身份如何并不重要(跟身份一點關系也沒有),而是這顆“詩人之心”,不是只有在想發(fā)泄心情炫耀幾句隨想的時候才切換到詩人模式,沒有切換這一說,詩人永遠是詩人。
生下來就是,在他意識到之前就是,在之后也是,在死后也永遠是。——這不是語言游戲,如果不是如此,那所謂詩人一定是個蹩腳的所謂詩人而已。
這就是天賦。賈木許或許確實想通過這部電影去傳達生活日常中的詩意之美,去激勵一些心懷抱負身為平凡的觀眾,打開你的五官,觸碰無處不在的詩意。但在根本上,是在彰顯帕特森作為詩人的獨特性與不可模仿:對的,帕特森的身份再普通,他的詩人身份也不是任誰都可以效仿的。
詩人之心,是在生活中的任何時候、任何狀態(tài)、任何接觸中都是詩人的狀態(tài),這是一種真正的無時無刻不在創(chuàng)作的“溫柔的癲狂”,也是杜尚所謂的“我的呼吸便是藝術”。真正的藝術家之間,殊途同歸。不是只有帕特森在瀑布前寫詩的時候他才是詩人,他在駕駛公交時、遛狗時、和女友聊天時、早上醒來時、吃早餐時,都是詩人。
先理解這一點,才能更多地抓住電影中的豐富細節(jié)。
日常生活的戲劇性:危險
《帕特森》不是單純地在表現(xiàn)生活中的詩意,而是在表現(xiàn)發(fā)現(xiàn)詩意的過程。所以,很多細節(jié)呈現(xiàn)的不是詩意,而是神奇、巧合、幽默、危險,而帕特森通通在接受它們、消化它們,生活中的“呼應”,對應到創(chuàng)作上的“呼應”。


比如帕特森的23路公交車出現(xiàn)故障拋錨,女友、酒吧老板和他交談中都提到一句“公交車不會爆炸成大火球吧”,前后出現(xiàn),就形成一種對應(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呼應、渲染),隱隱傳達的是一種日常的危險。

包括那個失戀的黑人小哥埃弗雷特,對前任糾纏不舍,最后在酒吧舉槍自殺——當然是一場鬧劇,帕特森制服了小哥,前任女孩夸贊帕特森用的詞是“heroic”,有英雄氣概的。日常生活中的危險,日常生活的中的英雄。

賈木許太擅長撩撥觀眾的情緒,比如帕特森帶著馬文遇到一車說唱團隊,對方說要他提防馬文這種斗牛犬很容易被偷。對應的是之前帕特森去酒吧把馬文系在酒吧外,之后帕特森再去酒吧,觀眾的情緒期待就是:聽了被偷的警告,他會不會把馬文帶進去。沒有,馬文依然在外面。這種觀影情緒的把控,讓觀眾完全浸入劇情中。

這是賈木許的拿手好戲。包括帕特森家門口那個老是傾斜的郵筒,帕特森每次回家都要扶正,后來才揭示出,是頑皮的馬文干的好事——帕特森和寵物狗馬文之間有一種幽默的對抗關系,馬文(這個名字的含義就不多說了,熟悉賈木許的都知道這個梗)毀掉帕特森的詩集,是這種對抗的最高峰。

在毀掉詩集之前,賈木許在臺詞和鏡頭上給出了暗示,當天早上帕特森帶馬文出去散步,剛出門就發(fā)生了分歧:明顯習慣是往左邊走,但今天馬文選擇往右邊走。而且在走到大瀑布時,帕特森想停下來休息(這是他習慣寫詩的地方),馬文拒絕停留,又跑著向前。

這已經(jīng)隱約暗含著要發(fā)生的戲劇性了,出門前勞拉對馬文說:guard our palace,然后一個鏡頭給到帕特森忘在沙發(fā)上的筆記本。終于釀成慘禍。
再往之前推,前面有個情節(jié)是勞拉一直勸帕特森把詩歌印出來,“至少求了你一年了”,帕特森答應了,許諾周日就去印。注意,就在這時候,馬文叫了一聲。——仿佛聽懂了對話,為之后毀掉筆記本鋪墊。
敘述和虛構的本能
《帕特森》充滿了各種類似的行為模式,比如每天起床、看手表,出門,聽印度裔老哥們抱怨,開車,寫詩,遛狗,在酒吧喝啤酒等等。在公交車上的劇情很少,主要是是帕特森在聽別人的閑聊。有趣的是,出現(xiàn)了三場閑聊:兩個小男孩,兩個建筑工人,兩個大學生。

他們談論的內(nèi)容五花八門,但融合了各種敘述、虛構(吹牛)、議論:我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我們就生活在敘述和虛構、議論構成的世界中,這不是什么作家、藝術家的專利,而是我們生活便如此。兩個建筑工人互相吹牛怎么吸引女人,這幾乎就是口頭文學創(chuàng)作了。也別忘了還有酒吧老板的一處場景,他在向一個女人講述荒誕不經(jīng)的關于熊的故事。

還有洗衣店里的黑人說唱小哥,屬于說唱形態(tài)的“帕特森”,他隨時隨地要創(chuàng)作,找韻律、配歌詞,和帕特森惺惺相惜,雖然說唱小哥有些蠢,但也有股可愛的癡勁兒。(多說一句,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有一首關于洗衣店的詩,不知道賈木許設置這個場景算不算致敬)
帕特森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這種語境中,也變得與當下緊密聯(lián)系:藝術家與生活最是緊密相連,緊密得甚至讓普通人覺得不接地氣。詩人的帕特森,五官是永遠打開的,所有這些觀察、感受,都經(jīng)過變化融入到他的詩中,有的能看出來(比如火柴、啤酒杯杯底的詩句),有的無法看出來,但能感受到。
關于電影中的詩歌,我在一篇日記中也做了整理:https://www.douban.com/note/607686062/
雙胞胎
《帕特森》里有一個重要的、反復出現(xiàn)的細節(jié),就是雙胞胎,先后出現(xiàn)六對雙胞胎,有趣的是,寫詩的那個小姑娘說是雙胞胎,但沒有在同一畫面中出現(xiàn),可能賈木許玩了個花樣。此外,還有帕特森和勞拉周六晚上看的那部《亡魂島》。里面的女主角和勞拉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帕特森還調(diào)笑說你倆就是對雙胞胎。

還有酒吧老板自己與自己下棋,這種雙胞胎隱喻——各個年齡段的雙胞胎,在帕特森這個小地方如此高頻率出現(xiàn)幾乎是不可能的。賈木許在電影中加入了這一罕見的、幽默的、富有戲劇性的細節(jié),就是為了增添神秘性,也增加了許多意指,比如冥冥之中帕特森和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就形成了某種“孿生”的關系。
睡姿和手表時間
帕特森的女友勞拉是一個很耐人尋味的角色,她有太多夢想:紙杯蛋糕、民謠歌手、視覺風格藝術家等,而且很神奇地是她有種特別純真的熱情,不管是不是不切實際,她也是典型的白日夢想家,某種角度來說和帕特森是一類人,所以他們在一起。

注意周一到周三,畫面右側都出現(xiàn)了IPad,酒吧老板曾問帕特森為什么不買一部智能手機的事,還問到他女友,帕特森說女友有智能手機,還有筆記本電腦和IPad,而且女友對他沒有手機這回事也可以接受。
但這對情侶的狀態(tài)是危險的:這種危險是潛在的、隱藏的,電影里沒有任何直接表現(xiàn)二人爭執(zhí)破裂的段落,帕特森溫柔,勞拉熱情,但總是有種不安。每天早上醒來,二人的睡姿變化,很耐人尋味。

周一到周五,帕特森起床都要看手表,賈木許也給出時間的特寫鏡頭(周末兩天沒有給手表特寫),周一到周五的時間分別是:6:12、6:15、6:12、6:28、6:28,這種微妙的時間變化(連續(xù)給特寫,不可能毫無意義,當然也不能過度解讀),代表著帕特森陷入連續(xù)疲憊。
帕特森vs彼特拉克,勞拉vs勞拉


此處鏡頭很值得揣摩,帕特森在地下室里的小工具間寫作,勞拉下來問候,賈木許用了一個非常常見的“鏡子反射”的鏡頭,但在這里,就有了強烈的疏離感:勞拉和帕特森的精神世界,多少是格格不入的。

而且在電影開頭和后半部分(84分鐘),都出現(xiàn)了一個畫面:床頭柜上的相冊。有帕特森軍裝照,父母照片,甚至還有小狗馬文的照片,唯獨沒有勞拉的照片。
很感人的是,電影里雖然對勞拉這個角色有些許嘲諷,對二人的關系有某種擔憂,但總體來說依然是甜美的。

沒有出現(xiàn)在床頭柜上的勞拉的照片,出現(xiàn)在帕特森的餐盒里,和但丁的明信片放在一起。——他對勞拉的愛是無限溫柔的(片中那首詩《小南瓜》),從種種細節(jié)中就能看出,他非常耐心地接受勞拉變幻無常的理想追求,和無處不在的黑白色系改裝,正如勞拉對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信心,從來不會動搖。
后來勞拉提到,另一位古典大詩人彼特拉克有一本早期詩集叫《秘密之書》,是獻給一個叫勞拉的女人。帕特森與彼特拉克,勞拉與勞拉,冥冥中好像對應上了。
這種情感細節(jié)上的隱約和曖昧,是賈木許電影的重要美學特征,甜美之下有隔閡的暗流,矛盾之中也有愛意洶涌,相比他之前的作品,《帕特森》里的“隱約和曖昧”顯得溫厚許多,不再是冰冷和無助的,而是充滿了如冬日陽光般的愜意。
詩人的身份焦慮
詩集毀掉后,勞拉安慰帕特森,帕特森說:沒關系,那些詩本來就是寫在水上的。這大概是全片最令人感動、心碎的臺詞。

但請大家收起傷感,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此時的帕特森,才開始意識到“詩人身份”的問題。之前他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自己是不是詩人的問題,因為他一直在寫,這本身就是,何必思辨。但現(xiàn)在詩集被毀,沒有任何的物理證據(jù)能證明他是詩人(當然是自我證明)。他開始動搖了。

沮喪的周日早上,他再次拿起精神偶像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的詩集,看著背面威廉的肖像,前面一處鏡頭中能看到他簡陋的工作間墻壁上也掛著威廉的肖像: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的職業(yè)是醫(yī)生,業(yè)余寫詩,深刻影響了美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
于是在見到永瀨正敏飾演的日本詩人時,他扭捏、愧疚、糾結——對比之前遇到寫《water falls》的小姑娘,小姑娘驚訝他作為公交司機竟然也懂詩,帕特森苦笑——此刻在一個真正的詩人面前,帕特森是羞愧的,因為他都無法相信自己是一個詩人。

永瀨正敏提及了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也提及了法國藝術家讓·杜布菲曾經(jīng)在埃菲爾鐵塔上擔任氣象觀測員,什么都可以很詩意(帕特森當然懂這個道理,但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是自我懷疑)。在永瀨正敏無意間充滿禪意的觸發(fā)下,帕特森終于恢復了鎮(zhèn)定,詩人的身份焦慮也迎刃而解,無需證明,是也好,不是也好,都無所謂:內(nèi)心深處是,以前是,現(xiàn)在是,將來也是,寫也是,不寫也是,給人看是,不給人也是,詩集在了是,不在了也是。
個人覺得,酒吧老板在墻上貼的那么多帕特森本地名人(包括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和金斯堡兩位著名詩人),不管是有公園還是街道以他們命名,其實都不是男主心中所羨慕的,他沒有強烈的名利心(他甚至不想打印自己的詩集),這讓他變得真正與眾不同,尤其是對國內(nèi)詩歌現(xiàn)狀了解的話,會對這部電影有更多的感觸吧。
那些詩人打破了頭也要出名,要趕緊開宗立派,標新立異,和帕特森相比,什么叫云泥之別。

最后,電影里的這些小細節(jié)錯過,不會影響理解劇情,開頭就說了,《帕特森》不是什么晦澀故事,但領會到這些細節(jié),才能更深入地體會賈木許的用心,何為藝術,何為創(chuàng)作,又何為“詩心”。很多電影,不要簡單地用“文藝”囊括,有時候一個詞太小,小得連一只螞蟻都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