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篇——“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一、
    十月的深夜，塔克拉瑪干的上空懸浮著明暗不一的星，它們被人分割組合，變成動物、人和神，靠口耳相傳印刻在你我的心里眼里，被繼承，被談?wù)摚荒＿@天上的一個個圖案和名字，都是人們幾千年來達成共識的證據(jù)。
    兩千年前，精絕城里的先民，或許與我們保持著一樣的姿勢仰望夜空，在贊嘆之余，于精美的織錦上繡上了“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的字樣。
    塔漠的夜很靜，靜的如同人們出于敬畏給出的稱呼：死亡之海。
    正是這片死亡之海，充當了整個東西方文明交流互通的紐帶。
塔克拉瑪干，世界第二大流沙沙漠——夏季地表溫度高達70度，冬季最低氣溫低至零下50度，蒸發(fā)的水分是降水量的近100倍，常年肆虐的沙暴常將一切湮沒。
    但是，兩千年前，這里連綴著一系列綠洲和城市，它們就如同狂暴大洋中的一座座燈塔，成為了往來使臣和商旅的庇護所。
    順著這些燈火往西，亞平寧半島上的羅馬貴族穿上了華美的絲綢，沿著這些的星光向東，洛陽宮廷內(nèi)王侯的幾案上擺上了剔透的琉璃。
    樓蘭、西夜、莎車、精絕……這些古國如同珍珠散落在塔漠之中。但是，它們又倏忽消失于時間長河中，變成了史書里零碎的字句、民間神秘的傳說。
    如今，我們重新踏上塔克拉瑪干，歷盡艱辛來到了有“東方龐培”美譽的精絕古城。
然而此行，尋找的決不僅是壯美絕倫的風(fēng)景，也不僅是對歷史古跡的悠長慨嘆。我們要尋找的是人的蹤跡——過去之人的蹤跡，現(xiàn)世之人的蹤跡——我們自己的蹤跡。
    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真正為世界上色的是鮮活的人——遺跡之下，埋藏的是人的追尋，人的思念，是人的愛恨情仇。
    沒有人，世界便是空的；沒有“人”這面鏡子，所有的美和情感都失去了支點。
    一旦有人踏入，周遭的一切才因為人的目擊而擁有了生命。
    在這個區(qū)域里，命運喪失了權(quán)威，一切都很安靜，俗世里的煩擾逐漸熄滅，這正是丈量自己心靈的最理想的地方。

二、
    雖然精絕古國位列1995年十大考古發(fā)現(xiàn)之一，引起了學(xué)界轟動，但這個被斯坦因稱為“東方龐培”的古跡，對于普通大眾，仍舊有些陌生。
    精絕國真正廣為人知，恐怕要歸功于天下霸唱的《鬼吹燈》。
天下霸唱很謙虛地稱，自己只是因為覺得有趣，在網(wǎng)絡(luò)論壇連載寫著玩，結(jié)果寫著寫著就成了這個大部頭。
    但《鬼吹燈》的真正成因，卻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簡單。
    在和霸唱細聊之后才發(fā)現(xiàn)，寫這本書，也是他從小耳濡目染的興趣所致。
霸唱的父母從事的是地質(zhì)工作。八九十年代，他們背著沉重的設(shè)備走進大山，去勘探有無礦脈。但是礦深埋在山體之內(nèi)，肉眼是無法分辨的。這就用上了他們“物理探礦”的方法：把電磁線架到山里，用鋼釬鑿入巖縫，把連接的線圈引到山腳下的工作站內(nèi)。然后就到了奇妙的部分：用霸唱的話來說就是，父母拿起了“老式戰(zhàn)爭電影中那樣的搖柄電話”打電話。
    但電話那頭的對象不是人，而是大山。電話撥通，電磁線和山內(nèi)的礦石會產(chǎn)生反應(yīng)，各種數(shù)據(jù)和信息就會通過儀器顯示出來，仿佛大山在回答。
    父母和大山打電話的情形，深深印在了他的腦海。也許，正是這種大自然顯現(xiàn)出的神秘和生命力激發(fā)了他對風(fēng)水學(xué)、陵寢文化最本初的興趣。
“古墓本身就是生與死的分界，”霸唱說，“而且古墓里面的冥器、陪葬品又特別有價值，可以滿足現(xiàn)代人冒險、探索的欲望”，于是當他坐下，想要寫一本“別人從沒有寫過的書”的時候，才誕生了之后風(fēng)靡全國的《鬼吹燈》。
    《鬼吹燈》里的精絕國神秘而危險，充滿了詭譎的美，動人心魄的傳說和景象讓讀者對這片土地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興趣。
    當然，霸唱也告訴我們，“這只是小說里的細節(jié)，實際上的精絕國當然是另一番模樣。”
    不過，歷史里真實的精絕國，仍舊是令人驚嘆的。

三、
    季羨林教授曾經(jīng)有一段精彩的概括：“世界歷史悠久、地域廣闊、自成體系、影響深遠的文化體系只有四個：中國、印度、希臘、伊斯蘭，再沒有第五個，而四個文化體系匯流的地方，就是敦煌和新疆地區(qū)，再沒有第二個。”
    而這些文化的融合地，就散落在新疆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星星點點的綠洲滋養(yǎng)了一座座城市，精絕城就是其中之一。
    一百年前，斯坦因博士造訪了這片神秘的禁地。當他離開精絕古國所在的尼雅遺址時，感慨道：“什么時侯我才能再次漫步于正當凱撒統(tǒng)治著羅馬、而希臘文字剛剛從印度河畔消失時栽植下的胡楊和果木之間？何時才能再來撿拾這些公元250年左右曾經(jīng)生長過葡萄的枝條？”
精絕城，這座曾被尼雅河滋養(yǎng)的城市，究竟有著怎樣的神秘過去？
    1995年，帶著這樣的疑惑，懷著非凡的使命感，齊東方教授作為中國第一批進入尼雅考古的專家，走進了這座塵封了兩千年的古城。
    二十年過去了，談起當初發(fā)掘遺址時的情形，齊東方的口吻依舊帶著莫名的驚嘆。在出土的文物中，既有繡著漢字“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的錦織，又有刻著佉盧文佛經(jīng)的土板。兩千年前的佛塔、葡萄架、胡楊林，雖然已被侵蝕風(fēng)干，但原來的面貌仍舊依稀可辨。
佉盧文是一種已經(jīng)消亡的文字，它發(fā)源于印度孔雀王朝。為何在這沙海之中的小城，竟會同時并存漢字和印度古文字呢？
    前334年，亞歷山大大帝揮師東征，將波斯帝國摧垮，直搗中亞，使得之后貴霜帝國的前身“大月氏”希臘化。
    由大月氏一支建立的貴霜，這個希臘化的帝國，其東沿的影響力已抵達西域。又由于其本身發(fā)源于印度，文字自然用佉盧文。佛教興起后，便被用于記錄經(jīng)文。更令人驚嘆的是，這里的佛像雕塑竟然是希臘式的。
    精絕國存在的那段時間，舊大陸文明中心所在地，幾乎在政治上全部被囊括在四大帝國之中。這四大帝國，分別是西方的羅馬帝國、中亞的安息帝國、南亞次大陸的貴霜帝國和東方的漢帝國。它們的版圖，以連綿不斷的帶狀，從太平洋到大西洋岸，穿過大陸向各個方向擴展。
但是由于路途過于遙遠，羅馬、安息、貴霜、漢，四大帝國的交往，其實更多是通過中間國的溝通。西域古國之一的精絕國，正起到了這種溝通紐帶作用。
    精絕國并不強大，僅僅“勝兵五百人”（《漢書·西域傳》）。盡管為西域都護府下轄，為漢帝國所保護，但時常也會遭到匈奴的侵襲。因此，依傍綠洲的和美生活，常被戰(zhàn)火所襲擾。
當年，漢臣張騫出使西域，其非常重要的一個目的就是聯(lián)合大月氏對抗匈奴。
公元100年，正是羅馬帝國鼎盛時期。“五賢王”之一圖拉真大帝，將羅馬的版圖擴張到了歷史最大范圍；此前和安息大戰(zhàn)后潰散的羅馬士兵，一部分流落到了貴霜帝國東沿，成為了月氏的雇傭兵。之后他們定居西域，為精絕等國注入了西方的文化。
    東方的漢帝國對匈奴進行著持久的征戰(zhàn)，西域都護班超大敗匈奴，使塔漠周遭五十余國降附。錦織上“利中國”的刺繡，正是漢地傳入，為對抗匈奴大戰(zhàn)祈福的文字。
龐大而復(fù)雜的歷史漩渦中，位于大帝國之間的西域諸國，既享受著文化交融帶來的繁榮和財富，也時刻背負著毀家滅國的陰影。
    處于主流文化圈邊緣的精絕國，登上歷史舞臺僅短短幾百年，還沒來得及散發(fā)自己的光熱，便如一顆流星，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如今，靜靜躺在博物館里的華麗錦織和精致琉璃，無不訴說著它曾經(jīng)的繁華；眼前整齊的葡萄架和殘垣斷壁，無不提醒著它參與過那浩大而殘酷的歷史碰撞。

四、
    通往精絕國的路途，比想象的還要艱險許多。
    座下的沙漠越野車也要保持一定速度，不然就會陷入流沙之中。聽齊東方教授講，當年他們有車陷進去，需要另三輛車才將它拉出來。
    地圖上30公里的直線距離，當年齊東方所在的考古隊開了整整三天。此次同行的考古教授湯柯說，從沙漠邊緣走到古城，徒步來回需要36天，期間沙暴、流沙、指南針失靈，什么都可能發(fā)生，想來這里盜墓，必死無疑。
    行進途中，時而遇到盤根錯節(jié)的胡楊軀干，時而邂逅枯槁遒勁的紅柳遺骸，金字塔形的沙丘屹立于平原以上300米，被太陽曬得燦白的地面沒有一絲影子。
    道旁時有動物和人的白骨，令人心顫。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千年之前，因為眼前的景象，和記載中幾乎別無二致：
    ——“沙河中多惡鬼熱風(fēng)，遇則皆死，無一全者。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處，則莫知所擬，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識耳。”（法顯《佛國記》）
    ——“從此東行入大流沙，沙則流漫，聚散隨風(fēng)，人行無跡，遂多迷路，四野茫茫，莫知所指，是以往來者聚骨骸以記之。”（玄奘《大唐西域記》）
    在這里，沒有什么在夸耀和張狂，細細感受，塔漠似乎又多了幾分時光淬煉后的內(nèi)斂和“年年戰(zhàn)骨埋荒外”的滄桑。
    當精絕古城真正展現(xiàn)在你面前的時候，所有的幻想和預(yù)測都凝固在眼前。你能直接目擊千年的時光，它們就鐫刻在這片曾經(jīng)樹林繁茂、商旅頻繁的土地上。
目力所及，至今仍然聳立一座的粘土坯砌筑的佛塔，盡管殘缺，仍不失莊嚴，屹立在蒼茫的沙海中，尤如一座導(dǎo)航的燈塔。
    兩千年前，尼雅河哺育了這座小城。清澈的河水來自昆侖山上的皚皚白雪，山上五千多米高的雪頂就像一座固體水庫，冷季把水貯存起來，暖季逐漸融化補給河流。當年的尼雅人，或許每天坐在家門口，一邊欣賞小河湍湍流淌，浣女喧聲，一邊在葡萄架下，對酒當歌，享受美好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或許是匈奴大軍壓境，或許突發(fā)了一場巨大的沙暴，又或許是河水突然斷流，精絕城內(nèi)的百姓無以為繼，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遺棄了這片曾經(jīng)的樂土。
    時光荏苒，往事已與古城一起沉入了沙底。大風(fēng)過后，原來莊嚴的佛堂成了沙海中的孤島，還來不 及打理的葡萄園只剩下一根根枯架。人去城空，曾經(jīng)的胡樂美酒、笑語歡歌，都消失在了無名的回憶中。
    唯當夕陽西下，燦爛的紅霞比情歌更動人。仔細聆聽，恍惚能感及當年生活在這里先民的喜怒哀樂。
    是的，正是這浩瀚時空之中，人的渺小和人的可愛才格外令人心動。放眼望去，塔克拉瑪干懷抱著這個沉睡的古國，她像一個無言的母親，面孔接近于無限，在伸手觸摸的時候，仿佛面對著曾經(jīng)鮮活生命的千萬次凝視，每一次凝視，又都那么溫柔，那么深情。

五、
    在面對浩大無限景象的時候，秘密誘惑著人，人才得以空出心來思考，接近真實，接近那個最本真的我。
    所以明星也好，考古學(xué)家也罷，在這里，都會被這種超越身份的同一感所包圍，終于能夠暫時擺脫浮躁，認真思考“我是誰”的終極命題。
    入夜了，伴著點點星光，陳小春和雙兒坐在闌珊的篝火旁，言語不多。
    雙兒噙著淚花向大家講述了自己受到傷害后的恐懼。陳小春告訴我們，他來到這里，看到這一切之后，才突然發(fā)覺自己是那么孤獨，自己有好多遺憾。
    恐懼和遺憾，它們是凡人的情感，你我都會有，也必然來自凡間。
    正如契訶夫所說：“在生活里人們并不是每時每刻都在開槍自殺，懸梁自盡，談情說愛，他們也不是每時每刻都在說聰明話。人們吃飯，僅僅吃飯。可就在這個時候，他們的生活毀掉了，他們的幸福形成了。”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也只有在這樣特別的時刻，才能朝自己那口黝黑的深井中看去，瞥見最寶貴的東西，最難以解開的心結(jié)。也許，他們也藉此看到了“我”是誰。
    在這個宏大敘事坍塌、英雄神話瓦解、嚴肅意義破碎的時代，網(wǎng)絡(luò)和城市何其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沙漠呢？我們在其間迷失，在其間彷徨。在流行與浮夸中選擇一味嘲諷，還是認真對待，的確是個艱難的選擇。
    疾行之中，如果有什么能讓你駐足思考一兩秒，那我們就算是完成了初衷。

這篇影評有劇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