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新番動畫被稱為“七月是你的網(wǎng)盤”。才經(jīng)歷過一輪文化部關于暴力恐怖動漫的打擊，七月新番卻以色情、暴力突破尺度之姿而來，讓人實在擔心不知哪天哪部作品又不得不“網(wǎng)盤見”。而其中又以《沒有黃段子存在的無聊世界》（下ネタという概念が存在しない退屈な世界，又譯為《下流梗不存在的灰暗世界》）成為中國觀眾討論的焦點。

《沒有黃段子存在的無聊世界》（以下簡稱《黃段子》）是2012年由赤城大空創(chuàng)作的輕小說，之后有漫畫版改編，2015年被改編為動畫。該片講述了由于十六年前成立的《公序良俗健全育成法》，日本失去了一切與“性”相關的書籍影音。同時強制使用可穿戴設備PM，用以監(jiān)控青少年性行為，日本一躍成為最“健康”的國家。男主角奧間貍吉因為憧憬安娜學姐進入了有名的風紀優(yōu)良的學校就讀，卻陰差陽錯被“恐怖分子”華城凌女脅迫，成為黃段子邪惡組織SOX的成員。用散布色情信息反抗《公序良俗健全育成法》的SOX，也吸引了越來越多對性充滿好奇的青少年加入。

從日本觀眾的反應來看，該片在日本的反響并沒有預料中那么大。在7月新番的收視調查中，僅排第10位。而在中國卻因其較大的尺度、可以在正規(guī)視頻網(wǎng)站在線觀看而成為爭議焦點，甚至SOX在宅眾中成為新一代“邪教”，引無數(shù)人模仿。

關于片子的是與非已經(jīng)有許多深度討論，下面我想談談關于該片主題的一些隱喻和延伸。這到底是打著黃段子之名的反烏托邦片，還是以看似深邃的主題行賣肉之實的色情片？下文僅圍繞動畫展開，截至目前更新到第5集。


一、背景：法律與科技

該片的罪魁禍首是《公序良俗健全育成法》。從動畫透露的設定來看，該法律禁止了一切有關“性”的書籍、游戲、影音。全社會從上到下就像《新聞聯(lián)播》里的世界。不要說A片、本子，就連正常的性知識也無法普及。除了少數(shù)“不良學生”和“恐怖分子”，大多數(shù)青少年對性的認識匱乏到令人發(fā)指。

而《公序良俗健全育成法》的原型，很明顯就是《禁止針對兒童的買春和色情法》和《東京都青少年健全育成條例》。這兩個防止青少年色情的日本法案經(jīng)常成為動漫中嘲諷的對象，在《銀魂》等作品中都有提及。下文部分參考自知乎關于日本防止青少年色情法律的回答。

2014年日本眾院法務委員會通過了《禁止針對兒童的買春和色情法修正案》，修正案加強了對持有兒童色情物的打擊力度。雖然1999年該法案就已經(jīng)實施，然而規(guī)定不夠明確，因此2014年又被再一次修訂。這次修正的地方主要有兩個：第一是單純持有兒童色情物也屬于違法。第二就是對于兒童色情的定義有了更加詳細的規(guī)定。所謂兒童，指的是不滿18歲的三次元人物，這并不包含二次元。

《東京都青少年健全育成條例修正案》是2010年12月15日審核通過的日本法案，但本身并不具有國家法律效果，只適用于整個東京都范圍內。第一輪修正案中含有“若有任何描述該角色不健全行為（例如性挑逗及暴力描寫）的場景，政府便有權加以干涉甚至是禁止其出版。”的條款。此修正條款一出，盡管得到家長以及教師的大幅贊成，但是日本出版界尤其是漫畫出版社極為震動。第一輪修正案未獲得通過后，第二輪修正案將重點放在性行為的違法基準上，將規(guī)范的對象限定在“違反法律的性行為”上，舉例像是強奸、亂倫…等違反社會規(guī)范、不當?shù)乜滹椕鑼懶孕袨榈膭勇嫛⒂螒虻榷急涣袨榻箻藴剩瑖澜準劢o未滿18歲的未成年人。此后該法案獲得通過，于2011年正式實行。

而h游戲方面，1990年代末由于妹控作品風行以及紗織事件，促成了1992年10月軟倫即“電腦軟件倫理機構”（NOCS）成立。1998年左右軟倫明令禁止對未滿18歲的人物的性描寫，之后進一步追加了對“準兒童色情”（即對雖然聲明成年，但從外觀、性征上看明顯是未成年的人物的性描寫）的禁止。視倫之后也頒布了類似的法令。不過這兩家審查機構對審查屬于自我限制，不具備法律上的約束力，理論上即使未通過審查的作品也依然能夠發(fā)行，因此還是有不少作品靠“合法蘿莉”來打擦邊球。

雖然看似重重限制，但對ACG作品中的色情現(xiàn)象仍是三個字：然并卵。《禁止針對兒童的買春和色情法修正案》并不包含二次元作品，《東京都青少年健全育成條例》范圍僅限東京都，“軟倫”的禁令并沒有法律效應。不少作品以描寫對象“看起來是個小學生實際上已經(jīng)成年了”作為應對方法，或者干脆把人物設定為幾百幾千歲的非人類、魔物娘等。


而《黃段子》中的《公序良俗健全育成法》，無疑要威猛很多。不說正常的性行為表現(xiàn)，就連生理衛(wèi)生知識也一并一掃而空。配合法律的，是深入到每個人的行為、言語監(jiān)視器“PM”。

“PM”佩戴于所有人的脖子和手腕上。它通過法律手段全面強制代替了手機，使得人類的通訊交流完全依賴PM，女主的父親千辛萬苦只為留給女兒一個可以每天逃避3分鐘PM監(jiān)控的手機。同時它可監(jiān)視所有語言和手部動作，不止說黃段子、啪啪啪會被監(jiān)測出來，就連用手畫小黃圖也不行。動畫中有繪畫天賦卻一直沒找到自己真正想畫之物的大觸早乙女乙女，甚至恨不得用雙腳或是用嘴含著筆畫本子。在其后的發(fā)展中，PTA（家長教師協(xié)會）甚至想推動法案，讓未成年人強制佩戴貞操帶，還以“青少年自愿擁護純潔健康的新社會”之名。其無恥程度與被拐賣卻被評為“感動中國人物”一樣惡心。


而“PM”的設計也建立在近年來可穿戴設備的快速發(fā)展上。從Google Glass、Apple Watch到層出不窮的智能手環(huán)，我們或許很快就能看到手環(huán)代替手機的那一天。

正是現(xiàn)實中的科技與法律發(fā)展，才使得《黃段子》中如同《1984》般可怖的近未來設定誕生。可穿戴設備的監(jiān)控可比老大哥的鐵幕要給力的多，真正做到無孔不入。每個人每一分每一秒的行為都收到監(jiān)視，這是一個多么令人窒息的社會。


二、主題：反抗極權與成人的雙重隱喻

在嚴酷的社會環(huán)境中，自然誕生了反抗的火炬。以SOX為代表的四大色情恐怖組織反抗活動如火如荼，還有男主角貍吉的爸爸奧間善十郎也因倡導自（se）由（qing）被捕，使得男主一直因為“恐怖分子的兒子也一定很下流”而遭到同學的歧視。

極權政治、監(jiān)視隱私、干涉自由、鏟除異己……雖然把對象從政治轉變?yōu)樾裕覀冞€是能很明顯地看到反烏托邦作品的嘲諷味道。而SOX的首領“雪原之青”（真實身份為男主同學華城凌女）“用性反抗權威，高舉正義的大旗啪啪啪”的行為，又和三大反烏托邦名著之一的《1984》情節(jié)有相似之處。

在《1984》中，所有個人自由都在“黨”的監(jiān)視之下，男女之事更是看管極嚴。男主角溫斯頓和女主角朱麗亞私自野合之后，奧威爾這樣寫道：
“他們合體的經(jīng)過是一場戰(zhàn)事、一個勝利的高潮。這是對黨沉重的一擊。這是一次政治行動。”
（喬治·奧威爾著，劉紹銘譯，《1984》，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年，第120頁）

極權之下，一點點的越軌都是對威權的反抗，都是個體自由的狂熱呼喊。《1984》中私藏小紙條如是，《黃段子》中講各種黃段子如是。少女華城凌女戴上胖次，以“自由引導人民”之姿散布色情雜志、大開黃腔，是渺小個體對政府威權的挑戰(zhàn)，也是青少年反抗成人社會的象征。

學生會長安娜的母親索菲婭·錦之宮，正是PDA的主席，負責向全國推廣《公序良俗健全育成法》，安娜是她引以為傲的“作品”。雪原之青為代表的青少年群體，對抗的是索菲亞為代表的成人世界游戲規(guī)則。從哪吒的鬧海殺龍、殺身還諸于父母，孫悟空的大鬧天宮，到垮掉派名著《麥田守望者》，三島由紀夫的《奔馬》，當代小說《饑餓游戲》，代表天然純真的少年對世俗成人世界的反抗，自古就是重要的文學母題。

這樣主流與邊緣，多數(shù)與少數(shù)，成人與少年，私欲與本真的多重意象對立，利用“性”這一合乎天然本能、人人都有共鳴，又天然吸引眼球的表象包裝，本是可以做出EVA那樣深刻的作品的。《黃段子》有深挖下去很深邃的設定，也對經(jīng)典名著精髓的致敬，觀眾自然期待看到與反烏托邦設定相襯的嚴肅劇情。然而很遺憾的是，根據(jù)現(xiàn)階段《黃段子》呈現(xiàn)出的劇情，它似乎漸漸變成一個頂著反烏托邦之名的無節(jié)操賣肉片。


三、觀眾評論：兩極分化

隨著安娜學姐的黑化癡女化，以及過火的h（未遂）戲，觀眾的評論也兩極分化。

一方面是多數(shù)（男性？）觀眾大呼“b站看片已經(jīng)實現(xiàn)”，以及刷“我志愿加入sox組織 做優(yōu)秀sox組員 堅持黃段子信條 我宣誓”的SOX入教誓言，儼然一場隔著屏幕的”邪教“狂歡。另一方面卻是部分（女性？）觀眾的不滿。我選取了部分豆瓣熱門短評如下：

arthuria：女主幾個角色如果是男的就算了，一個女性全裸套女士內褲大量只散發(fā)女性色情照滿口無聊的男性生殖器其實她還純潔無比，這種純把女性當消費商品的傻逼直男YY片，還有傻逼說反諷和內涵，我只能呵呵呵了。

伏見微：現(xiàn)在只要不是顯而易見的“少年裝逼俠”“圣母瑪麗蘇”“弱雞后宮男”，一切下流，粗俗，猥瑣，滿嘴馬賽克的話題都是可以被津津樂道的。黃段子幌子下的反烏托邦？秀下限表象下的性自由探討？別開玩笑了，所有性器官性行為性笑料隱喻的箭頭全部單一指向女性，這還不算赤裸裸的歧視？嘩眾取寵罷了。


從評論中可見，觀眾不滿的并非對性本身的描寫，而是反感其對女性的消費。確實，片中稍微正常的男性角色只有奧間貍吉，其余五個女性角色都在圍著他轉（雖然不一定都是“喜歡”他）。女主華城凌女頭戴胖次、身披被單、亂扔黃圖、滿口黃腔的形象，不僅不像生活中倡導性自由的女權主義者，甚至完全不像正常女性會做出的行為。她和癡女安娜對男主的騷擾倒是有幾分慕男狂的影子。

在人物塑造上，大部分角色都是在迎合男性觀眾的喜好。毫無節(jié)操的華城凌女，清純變癡女的安娜，百合控早乙女乙女，整天圍著男主的科學怪女不破冰菓，還未出場的蘿莉鬼頭鼓修理，所有的女性角色都有一個特點：對性極其狂熱，缺乏真實感。而片中SOX用以對抗PDA的小黃圖、h漫，都是各種各樣的女性色情圖，只有很少一部分是男性間的BL漫。

以性自由為倡導的《黃段子》，從人物的塑造到片中細節(jié)都是對女性身體的審美，針對的是男性市場。片中的性解放，說到底還是男權產(chǎn)物。


四、個人觀感：立場先行，淺嘗即止

個人以為，《黃段子》是少年向作品中，少數(shù)堂而皇之把“性”放在臺面上討論的ACG作品。選擇這種邊緣主題、跨出這一步，是值得贊賞的。

它提出了一些很有趣的探討，比如同性戀和異性戀一樣是發(fā)自內心的天生純真感情，性禁忌不可能阻止異性戀對性的好奇，同樣也無法阻止同性戀。片中早乙女乙女暗戀安娜，肌肉兄貴轟力雷樹對男主女裝造型一見鐘情，配角月見草朧實際上是個偽娘。正因為對性的天然無知，LGBT群體才不用顧忌社會眼光，順應內心追求。

《黃段子》的另一個主要探討是，人類社會意義上的“性”是由自然發(fā)展還是由外界教育而來？換言之，在性壓抑的社會里，沒有性教育，少年會如何面對性沖動，能否正確認識到性行為是什么以及背后的意義？片中完全杜絕“性”這個詞的世界里，書本上告訴大家生小孩是因為“男女雙方發(fā)自心底的相互愛慕”。少年們雖然也對性好奇，討論的內容卻相當懵懂無知。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SOX攪亂學生大會，給學生們播放配了音的蒼蠅h片，便擔當了無數(shù)學生的性啟蒙，引發(fā)出他們的原始性沖動。其后學生們更是一點就開竅，男女分工配合了SOX的搶奪小黃書行動。

從片中可以看出作者的觀點，性好奇和性沖動是與生俱來，但也需要合適的性教育加以引導。但這樣的設定也存在漏洞，如果所有青少年一直對性懵懂無知，那等他們成年，如何繁殖下一代？成年人顯然并不是對性一無所知，否則日本就要滅亡了。難道是成人禮時進行性教育？還是婚后由父母進行性教育口口相傳？這些設定并沒有說明。

而且我更傾向于認為，性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也許在性啟蒙之前會懵懂，但絕不會像機器人般別人不說就什么都不知道。即使無法探索異性，每個人對自己身體的探索是從出生就開始的。動物和原始人并沒有人教導，一樣可以繁衍生息。片中對性的探索是由覺醒之人拯救而來，這是作者的傲慢，還是對人類退化的反諷？

可惜的是，《黃段子》雖然提出了性話題的探討，但僅僅停留在“提出”的地步，討論既不廣泛也不深刻。名畫《自由引導人民》中自由女神高舉大旗，酥胸半露。性總是與人權自由聯(lián)系在一起。而現(xiàn)實世界自由女神并不存在，英勇的“雪原之青”也只是男權背景下的禁錮妄想罷了。也許這一切都是日本官方為應對少子化下的一盤大棋吧（笑）。


五、暗示與腦洞

片中還是有頗多梗的，當然有的也許是我想多。記錄一些觀看隨想。

1.片中未成年人毫無人權，打著“為你們好”的旗號性自由完全被剝奪，佩戴貞操帶更是對身體的侵犯。不把未成年人當人這點讓人想起《自新世界》。

2.男主奧間貍吉小時候與父親親密無間，后來父親變成傳播色情的恐怖分子，男主也在學校受到歧視。他開始憎恨父親，努力與父親撇清干系，希望融入主流生活。甚至物極必反愛上極其純潔的安娜，為入學寫下違心之言。這不是和文革時一幕幕親人之間相互舉報、脫離關系的情況非常相似么？

3.片中其他女生都是長裙，唯有華城凌女是短裙。這是在暗示她的不平凡身份么？

4.片中有個色情小說家叫鬼頭團六，依靠色情文學發(fā)家，成立了大部分色情恐怖組織所擁護的巨頭“鬼頭集團”。鬼頭團六很明顯在影射團鬼六。

團鬼六（1931~2011），日本著名色情小說家，一生創(chuàng)作了約200部SM小說，改編電影無數(shù)，對日本“粉紅電影”有著深遠影響。代表作為《花與蛇》。嗯作為看過三部《花與蛇》的人表示，不要下錯成1974年那版，2004年杉本彩主演的新版《花與蛇》真的很好看，堪稱SM界的藝術片。沒看過的酷愛去下，祝享用愉快：）

這篇影評有劇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