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影評可能有劇透
3月23是邁克爾·哈內克的生日。我也來寫“冰川三部曲”的影評吧。豆瓣的第一篇影評獻給哈內克真是得其所哉。
《第七大陸》、《班尼的錄像帶》、《機遇編年史的71塊碎片》。
三部的劇情都是非常簡單的,但電影的形式有劇情簡介無法傳達的意圖,比如時間上的強制性,比如空間上的局限性,以及暴力場面的真實感——我總覺得只有當一部電影所表現的多于它的腳本時,電影這種形式的價值才算實現了。
(下面的內容帶有雞零狗碎的劇透,但是我覺得透了也不太影響觀看效果,反正看這三部是不太需要對劇情抱有期待的...)
剛剛用了“暴力”這個詞,可是看的時候總想著雖然這三部曲與死亡和破壞密切相關,卻根本不能貼“暴力”的標簽。暴力電影,讓人想到噴濺上鏡頭的血漿、震耳的槍聲、暴露的粗壯肌肉、循循善誘的復仇計劃和激情澎湃的背景音樂。昆汀、柯南伯格、樸贊郁。腎上腺素激增,心跳加快,血壓升高。這是冰川三部曲不具備的。《班尼的錄像帶》和《機遇編年史的71塊碎片》里,死亡來的猝不及防,又轉瞬即逝。《第七大陸》的宣泄極具破壞性,卻是完全施加于自身的。哈內克的攝影機始終冷眼觀望著他陰郁的角色們,觀望著他們的單調而安全的日常生活、他們的絕望和他們的毀滅。
最喜歡的是《第七大陸》。“形式大于內容”對于它而言絕不是貶損。形式服從于內容,形式即是內容。
主人公是一個中產階級的三口之家,關系和睦的夫妻和他們渴望關注的小女孩。前三十多分鐘是1987年某一天的日常生活,三十四分鐘到第四十九分鐘,是1988年某一天的日常生活。畫面中完整的人物和人的臉孔所占的比重很小,經常出現的是物件的特寫:拖鞋、牙刷、超市購物車、水族箱……鏡頭限制了觀眾的視野,也限制了觀眾對于整個場景的把握,壓迫感由此產生。1987年和1988年,兩段時間,內容和節(jié)奏都是相似的,一樣的紅拖鞋,一樣的起床順序,換了給父母的書信內容,換了小女孩的床單,換了晚餐客人,本質上毫無變化,除了洗車時女主人公哭了。
影片開場就表現洗車,沖刷聲震耳,鏡頭置于車內,從男女主人公的肩膀之間看向擋風玻璃之外,水沫后面巨大的滾動洗車刷逼近——聲音和畫面配合,制造出窒息般的壓抑感,沉默之中所有的神經末梢張牙舞爪,卻無的放矢。一種面對強大機械的恐懼、一種窒息的恐懼。是否還有其他原因,我不得而知。總之在第二次洗車時,女主人公痛哭至于失態(tài)。
按照福斯特“國王死了”之類的理論來看,電影發(fā)展至此幾乎毫無情節(jié)(而這恰恰是福斯特永遠地停留在十九世紀的原因)。對于注重情節(jié)的觀眾而言,“從第五十分鐘開始看”可能更為合適。但單調的重復、貧乏的交流恰恰交待了電影后半段情節(jié)的原因,并且完全是以電影超越于文學的獨特手法展現的。在畫面和節(jié)奏上,《第七大陸》極好地再現了現代生活帶給人的感覺——沒有表達,沒有詮釋,只有再現——通過特寫鏡頭展現現代生活的物質屬性,或者通過特寫鏡頭再現現實中只能得到碎片、無法把握整體的焦慮感。以沉悶的重復強制觀眾直面空虛——如果你在看電影前半段時感到冗長乏味,為什么你能夠忍受日常生活?
所有情節(jié)扣人心弦的故事都是虛假的,唯迷茫與焦慮真實。
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提出了自殺的問題:“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便是自殺。判斷人生值不值得活,等于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于是在女主人公在洗車時情緒崩潰之后,一家人開始了他們飛蛾撲火式的反抗。
“第七大陸”指澳大利亞,一家人為最后行動做準備時,以搬去澳大利亞為借口。第七大陸是海浪拍打下的夢中沙灘,也是洗車行外的巨幅廣告。
冰川三部曲都是新聞中的真實事件改編的,有著相同的主色調和不同的敘事結構。自殺、殺人、殺人并自殺的三個故事頗有“正反合”的味道。觀眾在電影中所能得到的信息一部比一部多,在《第七大陸》中只是家人的早餐、小姑娘在學校的謊言、徹頭徹尾的破壞和自殺事件;在《班尼的錄像帶》中升級為一場殺人行為的始末,包括殺人動機和兇案的掩蓋方法,《機遇編年史的71塊碎片》則表現了多條故事線索,一場銀行槍擊事件中的各方在交匯前各自的經歷,后來類似的敘事方式《撞車》也用到了,不過后者刻意得多了。雖然觀眾所得到的信息越來越多,但所有的信息都是碎片化的,區(qū)別僅僅在于視野——是《第七大陸》中密集的特寫鏡頭和斷裂的三章,還是《機遇編年史》的多線敘事。
或許與導演電視臺的從業(yè)經歷有關,三部曲無一例外地關注了電視的作用。電視既是一面朝向千里之外的窗戶,又是一位喋喋不休的家庭成員。電視使人失去了對整體的掌控,失去了集中注意力的能力,失去了對現實生活的話語權,卻獲得了虛擬的經驗,并心甘情愿地置身于貧乏現實的繽紛假象之中。碎片化的新聞描述著千里之外的暴行,事不關己,過目即忘。(“媒介即隱喻”,現代知識分子對他媒體保持高度警惕幾乎成為傳統(tǒng),《娛樂至死》里的話就不引述了。)反諷的是,哈內克的主人公們的人生也縮進了一則簡短的新聞報道之中,填充進薩拉熱窩戰(zhàn)事與邁克爾·杰克遜丑聞之間的幾秒鐘里。人生已經結束了,電視新聞永無終止。
哦,還有值得注意的是,不知道哈內克有多偏愛喬治和安娜(有時Anna,有時Anne)這兩個名字(或者是懶得取名?)。《第七大陸》中的夫婦是喬治和安娜、女兒名叫Evi;《班尼的錄像帶》中班尼父母的名字沒有出現,班尼的姐姐叫Evi;《趣味游戲》中備受折磨的夫婦是喬治和安娜;《巴黎浮世繪》中的一對兒是喬治和安娜;《狼族時代》中于佩爾的角色叫安娜,他的丈夫叫喬治,一雙兒女是Eva和Ben;《隱藏攝影機》里面的夫婦是喬治和安娜;《愛》中的老夫老妻依然是喬治和安娜,于佩爾演的女兒叫Eva。就好像是同一對夫妻,貫穿了哈內克的電影生涯,他們在人生的不同階段,以不同的姿態(tài)面對著生之荒謬,赤裸于冰冷的鏡頭之下,既掙扎求生又擁抱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