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路:但愿回到過去》是一部充滿喜劇、愛情和動畫元素的電影。故事發(fā)生在一個炎熱的夏日,主人公春日恭介和鲇川圓即將迎來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大學入學考試。為了進入理想的學校,他們各自努力奮斗著。與此同時,春日和鲇川之間的默契也日益增加,但誰也無法預測明天會發(fā)生什么。另一方面,開朗天真的檜山光參加了歌舞劇的選拔,她渴望有朝一日能夠登上紐約的中央舞臺。看著心愛的春日整日忙碌,卻無法給予幫助的檜山光只能用甜甜的香吻來鼓勵他。這個小小的舉動卻引起了心思縝密的鲇川的注意,她和春日之間的關系開始陷入冷戰(zhàn),而這段三角戀情似乎也即將走到了攤牌的時刻。本片改編自漫畫家まつもと泉的同名作品,將帶給觀眾一段充滿激情和情感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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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所謂好壞,是兩種說故事的方法,某方面也代表說,你看世界的方法。一個就是蒙太奇(montage),一個就是長鏡頭(long take),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系統(tǒng)的語言。」──朱天文。
1987年,剛結束與押井守合作的《トワイライトQ 時の結び目 REFLECTION》,29歲的望月智充開始《橙路》相關工作,儘管他不是這部動畫的導演,但兩者的關係密切。畢竟,在電視版動畫開播前,作為商業(yè)前導性質(zhì)的《橙路》特別節(jié)目,即是由望月負責。而該片中,高田明美典雅的人物設定獲得相當好評,並延續(xù)到電視版動畫。可說電視版《橙路》的部分基礎,早在1985年的望月手中奠下。
除了試片外,望月智充也負責了《橙路》最終話的分鏡演出;依照日本動畫慣例(當然不盡然如此),最終話通常由導演或副導演(最有份量的演出)親自負責。由於最終話往往代表全劇的哲學性總結,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若非對影集有相當瞭解,是無法擔任此職務。但讓望月智充聲名遠揚的,不只是這最終話以及後來的《橙路劇場版:但願回到過去》,還有《橙路》播出時的OPED。
《橙路》的四個OP即使以當今視點來看,仍然極其大膽、刺激、挑釁、且富有啟發(fā)性,例如OP1以節(jié)奏強烈的〈Night of Summer side〉搭配極端零碎的短鏡頭剪輯,將時間空間切割成碎片,刺激觀眾視覺,形成快速跳動的節(jié)奏感(順帶一提不用多心,此時距離庵野秀明的《EVANGELION》,早了8年有餘);OP3則與OP1截然相反,用連續(xù)不分割的鏡頭拉遠、旋轉,藉此詮釋人物彼此關係。這有多難呢?這樣講吧,動畫不是電影,沒辦法將攝影機換個位置,就能得到新的角度,新的角度意味著新的畫,連續(xù)的角度變動則意味著極複雜的空間概念與極高的穩(wěn)定度。在有限動畫觀賞歷程中,《橙路》的OP3是我見過最早的日本單鏡頭商業(yè)動畫(再順帶一提,此時距離大友克洋的《MEMORIES》,同樣早了8年有餘)。
同樣的對比彷彿反映在《橙路》的兩個結局,電視版與劇場版結局,很難相信這兩個截然不同的表現(xiàn)手法、敘事技巧、甚至最終結尾,都是出自於望月智充與寺田憲史之手。電視版最終話,恭介隨著蒙太奇在不同時空間快速跳躍,最後以成功的告別收尾。而劇場版則使用相當數(shù)量的長鏡頭,將場景牢牢鎖在記憶中的夏天,劇中的接吻是對三角關係的殘酷剖析。如果說電視版給人留下「從此幸福快樂」的美好想像,那劇場版則告訴觀眾「別傻了,哪有這種好事」。可想而知,上映後在原作讀者間引起軒然大波,以致湯山邦彥若干年後又拍了一部續(xù)集。
「長鏡頭,如眾人所知,意在維持時空的完整性,源於尊重客體,不喜主客的切割來干擾其自由呈現(xiàn)。長鏡頭的高度真實性逼近紀錄片,散發(fā)出素樸的魅力。」這樣對現(xiàn)實主義的要求,構成了《橙路》劇場版的最大魅力,誇張點說,這部動畫簡直是對真人電影的挑戰(zhàn),開場字卡與高度逼真的黑白都市風景,還有影片中無處不在的細節(jié),都呈現(xiàn)寫實的質(zhì)感。舉例來講,恭介與鮎川進入大學時,校園入口放置反核的告示牌;小光在恭介家樓下聊天時,一旁的車輛不斷經(jīng)過(別忘了這是動畫,要成本的);恭介床底下放置的黃色書刊等等,寫實無所不在。這讓我想到細田守,他在《我們的戰(zhàn)爭遊戲》採用大量照片輔助構圖(Layout),配上對原畫的高度要求,達成異乎尋常的真實感。與細田守不同的是,望月智充要求的不是動態(tài)的真實,而是演技的真實。
演技的真實,意思是人物在該場景下,會呈現(xiàn)什麼樣的動作反應。用侯孝賢的話講,是「拍出自然法則底下的人們活動」。當然這是動畫,所有的動作都是畫出來的,因此對導演的要求也更為苛刻,「我還記得有人說過如果畫成這樣,還不如直接請真人來演……如果拍成真人版的電視劇,會拍下很多累贅的東西,好比演技以及背景,都會影響到質(zhì)感,動畫的優(yōu)點恰好可以把這些累贅去除掉。」望月智充這段看似平淡的話,講得輕鬆,我聽得倒是膽戰(zhàn)心驚,這難道容易嗎?其背後含意不正是「動畫可以達到?jīng)]有累贅的演技」?
壯哉此言,有了這理解前提後,讓我們回到《橙路》劇場版,鮎川圓在房間中崩潰流淚的場景(用了180度的旋轉鏡頭,角度的翻轉與情緒的宣洩同時發(fā)生,時間連貫沒有剪輯,因此詩意而迫人,最重要的是,真實);恭介在吵雜房間讀書的動作(用恭介的主觀鏡頭,配上畫外音顯得其心情煩躁);鮎川與小光在河岸邊走著的場景(長鏡頭,凸顯兩人間的遲疑、猶豫,還有漸增的張力,如果用短鏡頭剪輯則會壓縮時間,無法達成此效果);鮎川在房間等待恭介時,手指無意識的開關電燈,燈光閃爍,心緒起伏不定。難以想像望月智充如何設想這些動作與情緒,它代表對人無意識行為的精確捕捉,也只有在這嚴苛的前提下,平凡動作與對白才會如此詩意,如此具有指涉性。
現(xiàn)實主義也出現(xiàn)在背景音樂,《橙路》劇場版除少數(shù)場景,幾乎沒有使用背景音樂,全片一小時,音效佔據(jù)絕大多數(shù)時間,包括引擎聲、蟬鳴、人聲歌曲(作為音效而非音樂使用)、開關門、電車行駛、直昇機運轉、畫外音(例如講課那段,畫外音運用之巧,實屬罕見)。這直接帶來的效果是,《橙路》劇場版從開場即給人冷峻壓抑的印象,它給人的感覺是真空,好像有什麼事要發(fā)生似的,籠罩著不安的情緒。觀眾們很容易將此情緒引導到電影主題,三人間的愛情關係上,因此,與其說悲劇的是結局,倒不如說悲劇無處不在,從開頭到結尾,每分每秒都是。
如果將望月智充與幾原邦彥對比,可能會是有趣的討論,他們像是相反的存在。望月智充的動畫中,總是擁有高度的真實,樸素的畫面,人物情感內(nèi)斂含蓄,而且很少使用符號來指涉、隱喻,對他而言,場面調(diào)度就是真實物件的調(diào)度,不該出現(xiàn)的東西就不要出現(xiàn)。小光打電話給恭介的場景,可能是全劇最富象徵意義的段落,但望月仍然只使用長鏡頭拍攝電話線、用電話卡餘額象徵兩人所剩的時間、用凌亂的廣告象徵小光的心情,並從側面拍攝小光時,用廣告遮住她的臉部表情。換成(年輕時的)幾原邦彥一定不會這樣做,幾原邦彥是擁有華美想像力的動畫藝術家,他的動畫總是超現(xiàn)實,人物的動作優(yōu)雅刻意,光怪陸離的物件無所不在,即使是現(xiàn)實的東西,他都有辦法將其抽象化變成符號,《美少女戰(zhàn)士SuperS》的馬戲團簡直是寺山修司的《死者田園祭》。但詭異的是,這兩人恐怕同樣是青春題材最優(yōu)秀的動畫導演,像是光譜兩極,遙遙相對。
該如何理解這兩人,或者同一人身上的兩種性質(zhì)呢?我想,或許像朱天文講的吧,兩種說故事的方法,兩個看待世界的角度,它們用各自的美學形式(或者同一人的不同美學形式)揭示著各自的真實。